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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贾想Ⅰ:贾樟柯电影手记(1996-2008)》 作者:贾樟柯
序言贾樟柯,和他们不一样的动物
陈丹青
今天贾樟柯在这里播放《小武》,时间过得真快。
我有个上海老朋友,林旭东,十七八岁时认识,一块儿长大,一块儿画油画,都在江西插队。80年代我们分开了,他留在中国,我到纽约去,我们彼此通信。到今天,我俩做朋友快要四十年了。
我们学西画渴望看到原作,所以后来我出国了。旭东是个安静的人,没走,他发现电影不存在“原作问题”。他说:“我在北京,跟在罗马看到的《教父》,都是同一部电影。”他后来就研究电影,凡是跟电影有关的知识、流派、美学,无所不知。中央美院毕业后他给分到广播学院教书,教电影史。
1998年,他突然从北京打越洋电话给我,说:“最近出了一个人叫贾樟柯,拍了一部电影叫《小武》。”他这样说是有原因的。
林旭东从80年代目击第五代导演崛起的全过程,随后认识了第六代导演,比如张元和王小帅。他在90年代持续跟我通信,谈中国电影种种变化。他对第五代第六代的作品起初兴奋,然后慢慢归于失望。90年代末,第五代导演各自拍出了最好的电影,处于低潮,思路还没触及大片;第六代导演在他们的第一批电影后,也没重要的作品问世。那天半夜林旭东在电话里很认真地对我说,他会快递《小武》录像带给我。很快我就收到了,看完后,我明白他为什么给我打电话。
大家没机会见到林旭东,他是非常本色的人。他参与了中国很多实实在在的事情,包括地下电影和纪录片,他都出过力,是一个幕后英雄。他还亲自在北京张罗了两届国际纪录片座谈会,请来好几位重要的欧美纪录片老导演。
我看过《小武》后,明白他为什么在当时看重刚刚出现的贾樟柯。那一年春天我正好被中央美院老师叫回来代课,在美院又看了《小武》,是贾樟柯亲自在播放。十年前,他不断在高校做《小武》的放映。当时的拷贝只有十六毫米版本,在国内做不了字幕,全片杂糅着山西话、东北话,所以每一场贾樟柯自己在旁边同声传译。中央美院场子比较小,我坐在当中十几排,贾樟柯站在最后一排,有个小小的灯打在他身上。但凡电影角色有对白,他同声“翻译”。就这样,我又看了一遍《小武》。这是奇特的观看经验。后来我还看过一遍,一共三遍。
2000年我正式回国定居,赶上贾樟柯在拍《站台》。他半夜三更把我和阿城叫过去,看他新剪出来的这部电影。那是夏天,马路上热得走几步汗都黏在一起。此后我陆续看他第三部、第四部、第五部电影——最近看到的就是《三峡好人》——我有幸能看到一个导演的第一部电影和此后十年之间的作品。
现在我要提到另一个人——中央美院青年教师刘小东。刘小东比贾樟柯稍微大几岁:贾樟柯1970年出生,刘小东是1963年。1990年,我在纽约唐人街看到美术杂志刊登刘小东的画,非常兴奋——就像林旭东1998年瞧见贾樟柯的《小武》——我想好啊,中国终于出现这样的画家!我马上写信给他,他也立刻回信给我,这才知道他是我校友。刘小东自1988年第一件作品,一直画到今天。我愿意说:刘小东当时在美术界类似贾樟柯这么一个角色,贾樟柯呢,是后来电影界的刘小东。
为什么我要这么说呢?
我们这代人口口声声说是在追求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,认为艺术必须活生生表达这个时代。其实我们都没做到:第五代导演没做到,我也没做到,我的上一代更没有做到,因为不允许。上一代的原因是政策不允许,你不能说真话;我们的原因是长期不让你说真话,一旦可以说了,你未必知道怎么说真话。
“文化大革命”后像我这路人被关注,实在因为此前太荒凉。差不多十年后,刘小东突然把他生猛的作品朝我们扔过来,生活在他笔下就好像一坨“屎”,真实极了。他的油画饱满、激情、青春。他当时二十七八岁,正是出作品的岁数,扔那么几泡“屎”,美术圈一时反应不过来,过了几年才明白:喝!这家伙厉害。他一上来就画民工,画大日头底下无聊躁动的青春——又过了好几年,贾樟柯这个家伙出现了,拍了《小武》,一个小偷,一个失落的青年。
十年前我在纽约把《小武》的录像带塞到录像机肚子里:小武出现了。我一看:“这次对了!”一个北方小痞子,烟一抽、腿一抖,完全对了!第五代的电影没这么准确。小武是个中国到处可见的县城小混混。在影片开始,他是个没有理想、没有地位、没有前途的青年,站在公路边等车,然后一直混到电影结束,手铐铐住,蹲下,街上的人围上来——从头到尾,准确极了。
中国的小县城有千千万万“小武”,从来没人表达过他们。但贾樟柯这家伙一把就抓住他了。我今年在台湾和侯孝贤聚,我向他问到贾樟柯。侯孝贤说:“我看他第一部电影,就发现他会用业余演员,会用业余演员就是个有办法的导演。”这完全是经验之谈。我常觉得和凯歌、艺谋比,和冯小刚比,贾樟柯是不同的一种动物。
我和林旭东都是老知青,我们没有说出“自己”。到了刘小东那儿,他堂堂正正地把自己的愤怒和焦躁叫出来;到了贾樟柯那儿,他把他们那代青年的失落感,说出来了。
扩大来看,可以说,二战后西方电影就在持续表达这样一种青春经验:各种旧文明消失了,新的文明一拨拨起来。年轻的生命长大了,失落、焦虑、茫然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他意识到我也是一个人,我该怎么办?这样一种生命先在西方,后来在日本,变成影像的传奇,从50年代末开始成为一条线——《四百下》、《筋疲力尽》、《青春残酷物语》,一长串名单,都用镜头跟踪一个男孩,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,用他的眼睛和命运,看这个世界——这条线很晚才进入中国,被中国艺术家明白:啊!这是可以说出来的,可以变成一幅画,一部电影。
80年代在纽约,不少国内艺术家出来了,做音乐的,做电影的。很小的圈子,听说谁来了,就找个地方吃饭聊天。我和凯歌就这么认识了。那时我还没看《黄土地》,只见凯歌很年轻,一看就是青年才俊,酷像导演,光看模样我就先佩服了。《黄土地》是在纽约放映的,我莫名兴奋,坐在电影院一看,才发现是这样的一部电影:还是一部主旋律的电影,还是八路军、民歌、黄河那一套符号。我当时在纽约期待《黄土地》,期待第五代,以为是贾樟柯这种深沉的真实的电影,结果却看到一连串早已过时的日本式长镜头。我很不好意思跟凯歌讲,那时我们是好朋友,现在很多年过去了,我才敢说出来。我这么说可能有点过分,很冒犯,很抱歉。
第五代导演和我是一代人,我们都看革命电影长大。“文化大革命”结束前后我们的眼界只有有限的日本电影和欧洲电影,迷恋长镜头,看到了柯达胶片那种色彩效果,看到诗意的、被解释为“哲学”的那么一种电影腔调。还没吃透、消化,我们就往电影里放,当然,第五代这么一弄,此前长期的所谓“无产阶级革命电影”的教条,被抛弃了。
谢晋导演今年去世了。但第五代导演并没有超越上一代。第五代之所以获得成功,因为他们是中国第一代能够到国际上去参加影展、可以到国外拿奖的导演。
大家如果回顾民国电影,如果再看看新中国第一代导演的电影,譬如《风暴》这样主张革命的电影,譬如《早春二月》这样斯文的电影,你会同意:那些电影的趣味已经具备相当高的水准。《早春二月》是延安过来的左翼青年拍的,他整体把握江南文人的感觉,把握30年代的感觉,本子好,叙述非常从容。我不认为第五代超越了谁,只是非常幸运。他们背后是“文化大革命”,背景是红色中国。“文革”结束后,西方根本不了解中国,很想看看中国怎么回事,西方电影界的左翼对中国电影过度热情,把第五代搁在重要的位置上,事实上也确实没有其他中国导演能在那时取代他们。这一切给西方和中国一个错觉:中国电影好极了,成熟了,可以是经典了。不,这是错觉。
我这样说非常得罪我的同辈,但我对自己也同样无情。我从来没有忘记:我们出发时,只有一个荒凉的背景。现在三十年过去了,我对文艺的期待,就是把我们目击的真实说出来。同时,用一种真实的方式说出来。没有一种方式能够比电影更真实,可是在三十年来的中国电影中,真实仍然极度匮乏。
我记得贾樟柯在一部电影的花絮中接受采访,他说,他在荒败的小县城混时,有很多机会沦落,变成坏孩子,毁了自己。这是诚实的自白。我在知青岁月中也有太多机会沦丧,破罐子破摔。刚才有年轻人问:“谁能救救我们?”我的回答可能会让年轻人不舒服:这是奴才的思维。永远不要等着谁来救我们。每个人应该自己救自己,从小救起来。什么叫作救自己呢?以我的理解,就是忠实自己的感觉,认真做每一件事,不要烦,不要放弃,不要敷衍。哪怕写文章时标点符号弄清楚,不要有错别字——这就是我所谓的自己救自己。我们都得一步一步救自己,我靠的是一笔一笔地画画,贾樟柯靠的是一寸一寸的胶片。
2008年11月23日于北大百年讲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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